“伊语,到你了”
(相关资料图)
我望向跳远场地那边,伊语正在准备体测。学校并没有准备运动服,她多半是那种不喜欢买衣服的人、所以还穿着深蓝色的校服外套。她的头发不算短、也称不上是长发,此外发际线还有点危险,雪花一样的皮肤中泛着几点枯叶的颜色,脸蛋则实在是寻常人家、稍加化妆的话应该会好看许多——她也没那种兴致,或许吧。不过最吸引我的地方,是校服领口处暴露的玉一般的脖颈、锁骨隐约可以瞥见。。
“一米六,下个”
成绩和身高简直完全匹配。
她的表情如青藏高原上终年不融化的雪山,既不笑、又没有要哭的意思。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人,从前,我以为这样的人仅存在于作家笔下。
已是暮春,山城的气温渐渐回升,太阳似乎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怒气、炽热的阳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,目之所及处,空气在不断波动。伊语并没有回到围观的学生群里,转身离开了操场,她的背影渺小到足以被热浪吞噬,我联想到猛兽,它们总是独自行进——当然,也不可能走到我这样的女变态身边。
“为什么啊,搞不懂。”
身处校园边缘的我,和孤狼少女打下了赌约。时间是三年,内容是让她在我面前露出笑容,只禁止身体触碰,结果是什么我忘了。
所以,我确实和这样不真切的人,发生了关系。
我闭上眼,任由零碎的记忆往来,最后拼成一座漂浮不定的岛屿。
那时还是初中二年级,我推辞掉了可能是此生最后的修学机会。教学楼并没有几个守望者,为了方便管理,校领导把未参与的全部集中在顶楼教室。十几个人被迫聚在一起,她们中大多数都是结伴而行,我是个例外。
“啊,好无聊……”
我内心抱怨着,本以为可以不用忍受拥挤的人潮,没想到还是困在了一方小天地。昨晚通宵打游戏,才早上八点,眼皮就不自觉下坠。睡过去不失为一个好主意,但我想在有限的时间长度中,寻找到一些事物。
教室只有一面巨大的茶色玻璃。经厚重云层盘剥后的光线聊胜于无,又遭到茶色玻璃的侵蚀,因此投射入眼帘中的,是一片几乎没有光的世界,高楼单调重复着延伸到城市边缘、灰色棉被罩住了这片土地。
我不知道这是否契合少女的遐想,出于对社交的倦怠,因此被怀疑是精神疾病,先是带去办公室、心理辅导室,最后是医院,断断续续吃着医生开的药。我觉得心理学就该被废除,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另一个人,衡量人的不应是几个指标抑或行为。
我用右手托着脸,左手垫在课本上、顺便转动着铅笔。懒洋洋地注视着窗外。就这样持续了不知道好久,午饭时间可能也过了,或许我都睡着好几次了。
“拿上,你的药掉了。”
传入耳的,是与光线一般淡薄的女声。
“啊,谢……”
“不必了”
没有等我反应过来,对方就把药丸轻轻放在桌上,随后回到座位——欸,还在我身后呢,这人难道会隐形吗?扫视教室,除了我和身后的那个女生,不知何时变得空荡荡。心弦猛地被拉紧,我感觉到不对劲,想扭头和那家伙聊几句,又带着几丝畏惧。
“啊,对了,能借我一下饭卡吗?现钱如数奉还。”
我想得正入神,她又闯入我的视野,幽灵一般的存在使人害怕之余夹带着好奇。
“啊,可以”
“多谢了”
在她接过卡转身那一瞬间,我站了起来。
“可以一起去嘛?我肚子也有点饿了。”
这是我第一次与她正视,她的双瞳有如蓝宝石一般神秘,又不失星空的深邃和大海的澄澈。在深色校服衬托下,仅仅是脸颊和微微伸出的小手,就足以勾人魂魄,却又是那么可望而可不至。
好美,我想着。
“可以。”
我无法抑制住内心的冲动。
“你这个药好像副作用很大,只吃药一定不行。”
她的语气很坚定,这也正是事实。尽管我表达过反对,家人却在吃药这件事上达成一致,除了中午我可以逃掉外,早晨和夜晚不太可能逃掉药物,偶尔他们还会问我这、问我那,久而久之,我也摸索出了应付的策略。
她走在前,我小步跟在后面。她身上穿得很厚,脖子上还围着黑棕相间的围巾,淡棕色的长发快要到腰部,不清楚是不是染的。
这还是我头一次跟同龄人单独相处呢。我的第一次就这么,轻易地被拿走了啊,说起来有点怪,两个怪人之间发生怪事,又十分合理。
在被寒风伺候了十来分钟后,我们到达了食堂,没有了往常的喧嚣,整个大厅仅十余人、窗户被仅仅关上、灰白色的柱子支撑起整个庞大的结构、人们分散在各个角落。大概是有点热,她卸下围巾,夹在左臂和校服外套中间,瞬间、白皙的后颈映入眼帘,随后她转身望向我,脸上点缀着几颗樱桃,我得以光明正大地欣赏她精致的脸庞和脖颈。
“要吃什么吗?今天只有炒饭和营养餐。”
“啊,脖……”
心里埋藏的话通过喉咙溢出到现实,我差点乱了阵脚,幽灵女生也显示出少许疑惑。
“博闻强识啊,居然记得这么清晰呢。”
“吃什么?”
对方脸上的疑云仍未消散,她的视线远比我淡薄的目光更犀利,一下刺穿我的灵魂。好可恶啊,你的话语是这样、眼睛如此、脖子也是这样。
“炒、炒饭吧,便宜点。”
对方并不再过问,我猜测是出于不愿过分踏进她人的生活。
“要这个,谢谢师傅了。给,你的饭卡。”
我接过这小卡片,此时它的分量比起从前,增加了岂止一点。
“小姑娘想吃点什么?”
我有看那么久吗?我用力捏了捏双脸,希望刚才的窘态没有被她发现吧,相比于尴尬……用羞耻来形容更加合适。
要不要和她共进午餐呢?激进派以绝对优势控制了我的大脑,平时独自吃饭的我,居然也会和同学一起吃饭、还不是同班同学,太不可思议了。我暗自感叹道。
但现实的过程没有脑海中的浮想联翩浪漫,十几分钟过于煎熬,如同跨越了漫长的一个世纪,我根本找不到话题。恋爱?对方不像那种人。爱好?我猜她也不喜欢打游戏看漫画吧。还有什么呢……平时荒芜的大脑机器高速运转着,没有得出一个可行的结论。激进的行为换来了一地鸡毛,我不得不收拾它们。
“那个,同学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伊语。‘所谓伊人’的伊,‘间关莺语花底滑’的语。”
回答得很干脆,也很典雅,跟我完全不是同一个层次的。
“以前没见过伊语同学呢,你在哪个班?”
“1班,底楼靠近仓库的那个。”
完全搭不上啊……有谁能来救救我吗?
“哦,也对啊,是个学习氛围浓厚的班……”
沉默统治了彼此间的空隙。即使有着介质,声波的传播也相当困难。随着阅历的增加,愈发难以表达感情,我时常觉得会在人多的地方窒息,所以总是竭力避开人群。
接下来几个小时没有值得述说的地方,我与伊语的距离又逐渐被拉长。可我仍然会想到她那淡棕色的长发、白玉一样的脖颈,这就像是温柔的陷阱,吸引过路者坠入其中、万劫不复。有经验的大人会说,“不要去尝试很危险的东西,你无法抑制内心膨胀的欲望”。可没办法,齿轮已然转动起来,庞大的机械结构会因微小的举动而改变运行模式,我正朝着毁灭的方向前进,纵使我知晓如何停止。可是,她的脖颈更重要啊。
时钟的步伐从容不迫,却无法将时间限制在那微小的空间中,我无法改变时间的流逝,所以得在她流逝之前至少跟上她的影子。我终于鼓起了勇气,在课间向她发出了邀约。
“嗨,伊语同学。那个,下午放学要一起回去嘛?”
也许是夕阳光辉造成的错觉吧,她的眼神有那么一刹那不显得空洞。
“没问题的。”
伊同学的措辞十分谨慎,与她交谈,倒不如说是写书信。我无端联想到古代的闺阁女子,伊语是在效仿她们吗?关于她,我不知道的事远远大于已获取到的信息。
往常的下午时光令人惬意,一闭一睁,就过去了,现在我却等不下一刻,又害怕睡过头被伊语抛下。就这样在期待和焦躁中度过下午,总算是服完刑了,放学铃声响起的刹那,所有疲劳迎刃而解。
“你好像很期待呢”
伊语维持着她那没有感情的腔调,没有转过头对并行在旁的我说。喂,你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吗?
“也不是那样的吧。”
两人就这样进行着无意义的琐碎对话,从学习聊到各种小事。
“哇,你父母都是老师?还都在我们年级里?将来四五年也会跟着你在的班级教下去?”
伊语同学只是有条不紊地陈述着事实,也足够填满我的贪欲。
“是的,我母亲还在教6班,你应该认识。她总穿着黑色风衣,里面是白色T恤、偶尔会穿保暖内衣,口红不常吐,搭配是一件灰色牛仔裤或连裤袜。秋冬季更迭时,会反常地换上黑色连衣裙,右胸部位会别上一枚纸制红玫瑰。”
我连连点头,这场景让我想到了小孩子给母亲讲述自己的见闻。我和她的距离时远时近,有时会隔着一棵梧桐、有时并肩过马路,后者让我的脸泛红。伊语的存在就像我们之间的距离感,在未交谈前我无法想象出她的面容,即使交谈后我也无法确定她是否真实、会觉得我经历了一场事故,之后做了一场大梦,而伊语正巧闯入了我的梦乡之中,设下蛛网、俘获猎物。
“1班的话,伊语同学学习一定超厉害的?”
“没有,只是那样罢了。”
“那也是我达不到的高度啊”
“也真的没什么”
她显得有些抵触,我第一次见她这样,与班上的同学不一样,讨论成就时,她们大多是流露着不真实的情感——我不认为这是良好的人际关系,大家都沉溺于这种没有深度的交往中,感情的意义和价值被竞争意识和个人主义逐渐腐蚀。
“说起来,我还没有问同学你的名字呢?”
“泷湘。俩字左边都有三点水”
伊语摸了摸下巴,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“泷水在广东,湘江在广西,很有意思啊。”
“伊语同学知道得真多!”
“也没有啦......”
一路上并没有书屋,小吃店,加上今天回去得有点晚,我和伊语并未多做停留。只是一边聊天一边欣赏沿途风景。
深秋到来后,梧桐树的叶子悉数褪去绿衣,成为风的舞伴,飘入土地,孕育来年的生机。因为我家在旧城区,行人和车辆不太多,每每望见一地的红叶,内心深处会像掀起巨浪那般,找回孩提时代的朦胧感。
我们正踏着枯枝败叶的尸骸行走,沐浴在夕阳微弱的光辉和无边的落叶下,穿过望不到尽头的长街。
“啊,伊语同学家也在这边嘛?”
要到家时我才反应过来,我真是太粗心了。
“没事的,很近,我可以走过去。”
直到最后分别,她的语气也未改变过,我有点怀疑她是不是AI了。
“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呢?我父母大概不会过问我太多。”
“泷同学客气了。”
她摇了摇头,随手把胸前的长发撩到背后。我明显感知到自己越过界限了。
可是另一方面,她的态度本来就让我无法琢磨,我想到稀有气体这类东西,那是一群难以被察觉、又不和其它元素打交道的家伙。
她微小的身躯就这样逐渐淹没在城区中,伴随太阳终于溺亡,我再也见不到她的影子。就这样结束了梦幻般的一天,累是不必多说的,可毫无排斥的想法,内心倒更渴求进一步的关系。我们彼此还会相遇吗?相遇后彼此还会打招呼吗?关系仅仅停留在打招呼吗?我们能走进彼此的内心吗?
那些事太遥远了,我早不是小孩子,知道伸手并不能抓住满天繁星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
爬了五楼后终于到了家,父母都在,在向他们简单汇报今天的经历并吃下药后,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入卧室,脚下如同被拴了铅球、每前进一步都格外困难。一头栽进被窝的怀抱中,我望着洁白的天花板,心情归于平静,可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?当然不是了,但想要立足社会,经济条件是必要的。而我没有,只能成为依附别人的小鸟。这时我想到了伊语,她也是这样想的吗?网上的一种看法认为:教师子女普遍不想成为教师,并更渴望离开父母——也许伊语有别的想法,只是我们的关系不允许进行那种交流。
“笼中鸟啊”
无所谓的感叹,这构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。不过现在多了一点,就是伊语同学的脖颈,想到那,我会莫名的脸红、呼吸加快,可是又不能不去想、还只能心里默默去想,要是被知道,我的人生会完蛋吧?
“啊,我怎么这么蠢啊……”
明明有这么多聊天的机会,我连一个联系方式都没加上。那么以后,只能寄希望再次于偶遇了吧。
隔天,后天,大后天,我并没有见到那个幽灵少女。天台、凉亭和阳光照射不到的过道,我都找不着她。
幽灵消逝了,从我的世界中。